1872年夏,“中國留學生之父”容閎組織第一批留美幼童30人赴美留學,此后至1875年,清政府每年繼續(xù)遴選30名少年渡洋深造,4年共派出120名,是為中國最早的官派留學生。
1868年初,容閎提出他的教育計劃:選派少年出洋留學,先以120名作實驗,每年派30人,4年完成;限12-15歲的男少年,學習期限15年;在美國設立留學生事務所,設正副監(jiān)督官,管理留學生的學習和生活;從海關(guān)收入中撥出一定的經(jīng)費,作為留學生的費用。這個“計劃”得到曾國藩和李鴻章的支持,1870年獲清政府批準。
1871年,容閎在上海開始招生,被選派少年先在上海進預備學校,補習英文。當時人認為出洋留學吉兇難測,留學生全是平民子弟,沒有皇室官僚子弟。
1872年8月11日陳蘭彬、容閎率領(lǐng)第一批學生梁郭彥、詹天佑等30人啟程赴美。
此后每年派遣30人,至1875年,120名留學生派完。首批30名留學生由陳蘭彬任監(jiān)督,容閎任副監(jiān)督。
遙想當年沒人愿意出國留學
1871年,為湊足第一批留美幼童30人名額,容閎在上海設立預科學校招生。當時以為這事兒很容易:“學生年齡,定為12歲以上,15歲以下,須身家清白,有殷實保證,體質(zhì)經(jīng)醫(yī)生檢驗,方為合格。”同時制定了考試規(guī)則,應考及格,才能進入預科,再學一年,“方可派赴美國留學”。不料,預科學校設立一年有余,愿意留美的幼童沒來幾個,容閎大急,“乃親赴香港,于英政府所設學校中,遴選少年聰穎而于中西文略有根底者數(shù)人,以足其數(shù)”。同時,他回到廣東香山老家,動員親友支持自家子弟留學。
容閎
今天看來,此事匪夷所思,當年卻是事實。一位留美幼童回憶:“當我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,有一天,一位官員來到村里,拜訪各住戶,看哪一家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國外接受西方教育,由政府負責一切費用。有的人申請了,可是后來當?shù)厝松⒉剂餮?,說西方野蠻人,會把他們的兒子活活地剝皮,再把狗皮接種到他們身上,當怪物展覽賺錢,因此報名的人又撤銷。”
為使國人轉(zhuǎn)變觀念,容閎以自己留學美國的親身經(jīng)歷感召鄉(xiāng)親們,并找來一些正與洋人共事的親友,或與洋人有接觸的買辦,回鄉(xiāng)動員自家親人出洋留學。留美幼童李恩富這樣回憶說服母親的經(jīng)過:
“投考出洋的人中以沿海省份最多。事實上,父母很不希望讓兒子出去離開他們那么長時間,并且去到他們并不了解的而且他們聽說又是野蠻人居住的地方。我的兄長那時在上海經(jīng)商,他的想法不同,他沒有被這種思想所嚇倒。他帶著這種閃光的思想回到家里,說服了母親,使我投考出洋有了金色的希望。我那時12歲,我父親3年前已去世,我母親還負擔3個孩子,但不管她內(nèi)心是否真舍得我離去,她并沒有阻攔我,而對這件事作出了決定。這或許是一種冒險,想見世面是我惟一的愿望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。我那聰明的母親可能還有顧慮,但她已像勇敢的婦女一樣,她要把好事留給孩子,她已為我往上海而做準備了……我一生中這是第一次離家,寂寞、凄涼、悲哀充滿了我的腦海。”
容閎說,幼童出國之前,還要其家長做一件重要事情:“當未出洋之先,學生之父兄須簽名于志愿書,書中載明聽其子弟出洋留學15年(自抵美入學之日起,至學成止);15年中如有意外災害,政府概不負責?!比蓍b所說的“志愿書”在近代中國叫做“具結(jié)”。徐盈等著《詹天佑》一書中記錄了詹天佑父親所立“具結(jié)”的樣式和內(nèi)容:
具結(jié)人詹興洪今與具結(jié)事:茲有子詹天佑情愿送赴憲局帶往花旗國肄業(yè),學習機藝,回來之日,聽從中國差遣,不得在外國逗留生理。倘有疾病,生死各安天命,此結(jié)是實。
同治十一年三月十五日
詹興洪親筆畫押
詹天佑當年的《申報》總結(jié)說,國人不愿送自家子弟出國留學,還有幾種疑慮:一出門就是15年,這時間太長了;身居海外,恐怕水土不宜;到外國學洋人的學問,能學得好嗎?
總之千難萬難,中國留學史的大幕竟是這樣開啟的。
幼童軼事李圭筆下真情流露
首批幼童留學美國的第四個年頭,1876年,正值美國建國百年慶典,費城舉辦世界博覽會,中國工商界人士李圭前往參觀。其回國后出版的《環(huán)游地球新錄》,記載了幼童在美國留學的情形,十分珍貴。他首先在展館看到了幼童們在美國的學習成績:
展館有幾處地方“專門陳列各國學校、書院教授的各種課程和學生作業(yè),比較優(yōu)劣。目的是讓學生們來參觀時,能夠自省一番,使勤奮者有所鼓勵,懶惰者有所警覺,從而互相勉勵,好好學習,天天向上。我國幼童的課程作業(yè)陳列在哈佛書館。我觀賞了他們的繪畫、算學、人物、花木等等……”他還閱讀了幼童們寫的“漢文策論”,如《游美記》、《哈佛書館記》、《慶賀百年大會記》、《美國地土論》、《風俗記》等,但“策論”后面的洋文他看不懂,問翻譯,得知那是拉丁文,“幼童們在哈佛讀書兩年,等于在香港學習5年,可見教與學都非常用心”。
在展館內(nèi),李圭遇到許多前來參觀展覽的幼童,他們“在千萬參觀者中言談自如,行動優(yōu)雅,毫無怯態(tài)。他們的穿著很像洋人,可外面罩著一件短褂,又是中式的。他們見到我,很是親近,談吐頗有外洋風派。年紀小些的,有女教師帶領(lǐng)參觀,指物與觀,應答如流,而師生親愛之態(tài),情同母子。我拉住一個年紀大些的幼童,問他來此參觀,可有收獲?他說:‘世界各國的東西,都集中到這里,任人觀覽,增長見識。其中的器物和制造原理,我們都可以學習之,仿效之。還有,世界各國都有人來到此地,機會難得,互相交往切磋,增進友誼,這好處就更大了?!覇査麄兿爰覇幔看穑骸胍矝]用。只有一心一意在這里讀書,總有一天會回到祖國的。’我又問他們?yōu)楹未┭笱b。答:‘這是在國外,不改裝有時不方便??晌覀儾]壞了規(guī)矩,辮子還留著,也決不加入洋教會?!犉溲?,簡潔有理,我很高興。我中國人學了西學,前途正未可限量。”
中國政府所設立的留學生管理機構(gòu)“出洋總局”設在哈佛城。李圭應邀拜訪,得知:“幼童現(xiàn)有113人,以兩人為一組,分別住在美國人家中,這樣的好處是,隨時隨地可跟美國人學習純正的英文。政府提供給他們每人每年400兩銀子的住宿費、伙食費和學費。管理處有兩位漢語教師,幼童們每過3個月來一次,學習漢文。每次12人,學14天。這12個人走了,再來12人,周而復始。幼童們讀書、寫字、講解、作文,都按照課程表進行。就是寫信寄信,也有定期,每月兩次。雖說這是小事,卻可見他們的計劃周全。我也曾到幼童們寓居的洋人家里去拜訪,只見幼童們與洋人雜處,隨時互相切磋,尤其是兩國幼童在一起,彼此都有收獲,真是水乳交融。而且我國幼童,并不忘閱讀中國書籍,專心致志,根本不必擔心他們顧此失彼,忘了祖宗?!?/p>
顯然,李圭在國內(nèi)已聽到有人對幼童們所謂數(shù)典忘祖的指責。但他根據(jù)親聞親見,挺身為幼童們辯護:“有人說什么中國不崇尚西學,如今卻讓這些幼童不遠萬里去學洋人的玩意兒,這不是緣木求魚嗎?我說,你懂什么?幼童們學習西學,學的是有用的東西。咱們圣人所要求的那些道德呀,三綱五常呀,幼童們身上都存在,不會因為學了西洋的學問就缺少了中國的德行。而且,中西雙方取長補短,不必劃地自牢。為了中國的富強,我們不應當置西方的經(jīng)驗而不顧,不去拿來為我所用??傊?,咱們的道德綱常是‘體’,西洋的物質(zhì)文明是‘用’,既要‘中學為體’,也須‘西學為用’,兩者兼有,這才能培養(yǎng)出德才兼?zhèn)涞娜瞬怕??!?/p>
在當年,李圭這位被稱為“在‘華洋界上’混飯吃的布衣百姓”,其見識遠在清政府多數(shù)官僚之上。
全數(shù)召回幼童留學半途而廢
幼童留美,原計劃時限為15年,不料進行到第十年時,留美幼童全部被政府強行召回。這一事件史稱“留美幼童公案”。容閎在《自傳》中記載了留美學生監(jiān)督吳嘉善主張撤回留學生的種種理由:“留學生在美國,專門好學美國人的嬉戲游樂之事,讀書的時候少,玩的時候多;還學美國人的樣子,加入各種秘密會社,有的屬于宗教性質(zhì),有的屬于政治性質(zhì),總之全都屬于不正當行為;因此,留學生們再也不尊重老師,對于新監(jiān)督的訓令,全當耳旁風……這樣的學生,再在美國久居下去,必將失去他們?nèi)康膼蹏?,縱然有朝一日學成回國,不但無益于國家,且將有害于社會;所以,為了國家利益,應當立刻解散留學事務所,撤回全部留美學生,能早一日施行,即國家早獲一日之福?!?/p>
對這些污蔑言論,容閎極為憤慨,他寫道,這些主張撤回留學生的官僚“久處專制壓力之下,畢生所見所聞,沒一點自由的精神,沒一絲活潑的思想。相反,留學美國的青年學生們,受到新教育的熏陶,終日呼吸自由空氣,以往所受到的專制重壓,一旦排空而去,言論思想當然與舊式教育格格不入,因此,他們愛好種種健身運動,跳啊,跑啊,走路沒那么多規(guī)矩啦,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?”
容閎的辯護,未能排除當權(quán)者對幼童們“全盤西化”的擔憂。慈禧遽然頒旨:全數(shù)撤回留美學生。到1881年年底,除已在美國病故者3人、中途輟學者23人,剩下的94名“留美幼童”,分三批“凄然回國”。這“94名回國留學生,如今學籍可考者87名,其中小學19名,中學35名,共54名,即60%以上正在接受初等基礎(chǔ)教育;33名大專學生中,只有兩人獲得學士學位,其中一名就是日后成為著名工程師的詹天佑”。
留美幼童被撤回后受到冷遇。高宗魯譯注的《中國留美幼童書信集》中,有一封留美幼童黃開甲寫給美國巴特拉夫人的信,寫信日期是1882年1月28日,地點在上海:
“上岸前,我們幻想有熱烈的歡迎在等待我們,也會有熟悉的人潮,還有祖國伸出溫暖的手臂來擁抱我們。可是天?。∪膳萦?。倒是人潮洶涌,但卻不見一個親友。沒有微笑來迎接我們這失望的一群。
“只有一個人上船來接我們——是管理我們信件的陸先生,一個不如平庸中國人的頭等笨伯。他不雇用馬車或船將我們載往目的地——中國海關(guān)道臺衙門,卻雇用獨輪車來裝載我們。行程遲緩,使我們再度暴露在驚異、嘲笑的人群中。他們跟隨著我們,取笑我們不合時宜的衣服。我們穿的是舊金山中國裁縫的杰作,很難為時髦的上海人看上眼的。
“有些獨輪車沒有‘法租界’的通行證,我們必須下車自扛行李而過。在中國士大夫眼中,這都是丟人現(xiàn)眼有失尊嚴的事。
“為防我們脫逃,一隊中國水兵,押送我們?nèi)ド虾5琅_衙門后面的‘求知書院’?!?/p>
“經(jīng)過四天的抱怨和不滿,我們終于見到上海之最高官吏。三個人一列,由兵勇圍繞著,我們又步行經(jīng)過那些看熱鬧和奚落我們的人群?!?/p>
據(jù)田正平《留學生與中國教育近代化》所載,這分三批回國的留美學生,“頭批21名均送往上海電報局,二、三批由福建船政局、江南制造局留用23名,50名分撥天津水師、機器、魚雷、電報、醫(yī)館等處”。至于詹天佑揚名京張鐵路、梁敦宜成為外交總長、唐紹儀擔任民國總理、蔡紹基就任北洋大學校長,那都是20至30年以后的事情了。
就這樣,幼童留美仍被稱為開了近代官派留學教育的先河,被譽為中國留學教育的里程碑。
來源:中國青年報、中國網(wǎng)微信排版:商子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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