喜歡音樂和繪畫的星晴,人生夢想之一就是用繪本給小朋友講故事
星月已經(jīng)在加拿大溫哥華生活了八年,高中兩年,大學四年,以及工作后的兩年。溫哥華這座城市有著令她喜愛的氣質(zhì):繁華與寧靜并存。白天去城市中心上班,便走入了喧囂與熱鬧;晚上下班后回到住宅區(qū),又回歸了平靜安寧。
如今竟在溫哥華這么多年了,她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。
就在八年前,她還是上海一所民辦職高的學生,沒有上海戶口,不能參加中考、高考,上不了大學,前途一片渺茫。她常?;丶一问?,不去上學,對世界失望。唯一有興趣的,就是纏著媽媽要錢,想去做生意,像好友家一樣去賣水果。
那時她萬萬不會想到,自己有一天會拿到全額獎學金,去加拿大念高中、大學,畢業(yè)后在那邊工作。還有她的弟弟恩四、妹妹星睛,也都拿到全獎出去讀書,如今在美國念大學。
這是一個驚奇故事。他們,還有許多在上海東北角成長起來的打工子弟,構(gòu)成了這個故事神奇的一部分。他們沒有上海戶口,無法在上海參加中考、高考。但如今,卻從他們中走出了10個拿著獎學金去國外留學、工作的學生。
在這個教育越來越難改變命運的時代,無數(shù)家庭被卷入學區(qū)房、補習班、興趣班的比拼之中,他們是如何一步步跨越了政策、階層、資源匱乏的藩籬,另辟蹊徑,去了國外留學?他們的人生,是否因此不同?
1
汽車在溫哥華海邊的田園小道上行駛,像是穿越了一座森林,最后停在一處靠海的房子前面。一位老爺爺倚在門前,面露微笑,等待三位學生的到來。幾只小鹿在路邊吃草,有人到來也不受驚嚇,兀自安祥地啃噬草地。夜已深,抬頭便可見漫天的繁星,連銀河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那是星月抵達溫哥華第一天所目睹的場景,她和兩位同學下飛機后被送到海邊的本地人家中,寄宿三天,度過初抵異國的緩沖期,迎接三天后UWC(世界聯(lián)合學院)加拿大分校的開學典禮。
三天后,從住家爺爺家里搬去學校,她再次被這所魔法般的校園給驚呆了:“那是一個連大門都沒有的學校。幾座木頭房子零星地散落在森林里,學校的一邊是森林,另一邊是大海。小鹿在草地上吃草,小浣熊在樹枝上睡覺?!彼裏o法相信,這就是自己將要度過兩年高中生涯的地方。
就在半年多以前,她還在上海吳凇的民辦職高里茫然不知所終。轉(zhuǎn)折來得太過突然,連她自己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回想:一切到底是怎么發(fā)生的?
她想起了半年前的冬天,那個決定性時刻。
那是2011年1月,她從上海去了北京面試。全英文面試,參與競爭的都是和她差不多大的中學生。他們大多來自國內(nèi)大城市的重點中學,說一口流利的英語。只有她是中專生。
過年的時候,一個在復旦學習人類學的挪威人吳郎來幫她練習英語口語,在她家住了十幾天。但她每天帶著他去附近的河溝里釣魚釣蝦,在家里彈吉他唱歌。媽媽被氣得不行,不是說練英語嗎,這丫頭怎么一點兒也不用功?那時候,媽媽說了好多氣話:“你要能考上啊,我就給全上海每條狗都縫件衣服,頭朝下走路?!?/p>
但她知道,自己已盡了最大努力,看似在玩,實則也是在生活中去練習和思考。面試那天,英語交流不算太吃力,偶有不會的單詞,也能想辦法換個詞表達。重要的,是把自己怎么想的說清楚。
“如果你是中國政府官員,你要做什么?”面試官趙賓問她。
“我要改變中國的戶口?!彼f。他們就中國的戶籍制度討論了一番,趙賓又問:“去了國外你想做什么?”
“想做教育公平有關(guān)的事情,改變中國教育現(xiàn)狀?!?/p>
“怎么改?”
“我要拍記錄片,讓大家去看,在看的過程中改變?nèi)藗兊南敕??!?/p>
趙賓眼前一亮。他是UWC校友,彼時擔任愛生雅集團亞太區(qū)法務(wù)總監(jiān),也是UWC中國理事會學生選拔統(tǒng)籌人。他面試過很多人,很多人都很懂得面試技巧,答案早就設(shè)計好了。但星月的回答,他感覺得到是發(fā)自內(nèi)心,她眼睛里的火花更是無法設(shè)計。
“她的眼睛是會發(fā)光的,一看就知道是會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情、很有能量的人?!壁w賓說,那些年面試的人里,這樣的人不超過5個。
2
那之前的星月,是上海郊區(qū)一所民辦職高的高二學生,前途未卜。她原本也可以擁有光明的未來:初中時成績優(yōu)異,經(jīng)常考全校第一,每學期能拿2800塊獎學金。只要能參加中考、高考,考上一所好大學毫無問題。
但一切前景在她初二的某天被擊碎了。那一天,老師和她確認,她不能在上海參加中考。星月媽媽王秀的頭發(fā)是從那一天開始白的?!凹依锶齻€小孩,老家回不去了,上海又不能考試,可怎么辦呀?”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,成天往區(qū)教育局跑,哭訴,求告。但政策的大門之下,個體的努力卻像蚍蜉撼樹。
星月也回不了老家。小學五年級時,她曾被送回安徽老家讀了一年,成了遠離父母的留守兒童。那一年,她在聽不懂的方言環(huán)境里學習成績直線下降,還帶著班里同學逃課玩耍,屢屢被老師告家長。王秀不得不把她接回上海,那也是王秀第一次意識到:孩子一定要帶在身邊,陪伴他們成長,錯過了那些年孩子長歪了,就再也無法挽回了。從那以后,她再沒想過把幾個小孩送回老家。
可到底該怎么辦呢?妹妹星晴記得,當時“所有人都很有危機感,初中畢業(yè)后就沒書讀了,到時該怎么辦?”文藝才能突出的星晴,曾想過種種辦法,甚至找到了一條出路:去考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的特長生。在招生簡章里,她看到了格外醒目的字眼:只要才藝出眾,可以不受戶籍限制,破格錄取。
但最終,她因一年十幾萬的費用泄了氣。父親的集裝箱物流生意出了事,母親也因此去外國人家里帶小孩……養(yǎng)育三個小孩的他們,無法支付這高昂學費。
一夜之間白頭的王秀,又去找張軼超商量三個孩子的未來。多年來,這位復旦大學畢業(yè)的張老師幫他們解決了很多小孩上學的問題,他為了幫助這些農(nóng)民工子弟而成立的久牽志愿者服務(wù)社,也成了國權(quán)北路一帶農(nóng)民工孩子的另一個家。
2001年,還在復旦念哲學系研究生的張軼超第一次去附近的農(nóng)民工子弟學校,被那里的環(huán)境驚呆了。在那片到處是簡易房的棚戶區(qū),幾間簡陋的房子就構(gòu)成了學校,一群渾身灰撲撲的小孩子擠在里面上課。
他不敢相信,在離安靜優(yōu)雅的復旦校園不到五公里的地方,竟然還有這樣簡陋的小學課堂,課堂上的老師沒有專業(yè)教育背景,甚至還有中學畢業(yè)生。
張軼超決定在復旦組建志愿者團隊,去給這些農(nóng)民工的孩子們上課。五年后,他把短暫零散的支教,變成了有固定場所和內(nèi)容的公益教育事業(yè)久牽,為這些孩子提供課外的音樂、藝術(shù)、英語等課程,志愿者老師來自附近的復旦、在上海工作的白領(lǐng),還有張軼超本職工作所在的上海平和國際學校。
星月是最早進入久牽的學生之一。她的童年都留下了張軼超帶來的快樂和明亮,踏青、抓蝴蝶、制標本、釣魚蝦、彈吉他、唱歌,小年夜在國權(quán)北路的棚戶區(qū)里放煙花,夏日的夜晚用天文望遠鏡看星星。
這個成天在棚戶區(qū)晃的青年人,后來成為星月和弟弟妹妹去往UWC的關(guān)鍵人物。
給久牽的孩子們上課的張軼超
3
張軼超也很愁,那么優(yōu)秀的學生,就真的與大學無緣嗎?
直到2010年的冬天轉(zhuǎn)機出現(xiàn)。那時,朋友知道他在做久牽,告訴他有一所名叫UWC的國際學校,準備在中國開放招生。
UWC,中文名字為世界聯(lián)合學院,由德國教育家?guī)鞝柼亍す饔?962年創(chuàng)立,意在將不同國度、種族和宗教的年輕人集聚在一起互相學習,緩和彼此的敵對和爭端,為各自的社區(qū)和世界帶來改變。彼時共有14所學院,分布在世界各地,運營資金源于各國政府及私人捐助。它提供兩年大學預(yù)科教育,之后可以申請海外大學。
中國在1973年送出了第一批UWC學生,其后一直由國家部委選派,畢業(yè)生中不乏外交部副部長等人。直到2010年,由其畢業(yè)生志愿組成的UWC中國理事會成立,開始在全國范圍內(nèi)公開選拔學生。
得知這一切后,張軼超立刻組織了幾個符合UWC招生年齡的孩子,集訓英語,填寫申請書。星月她最初是不抱希望的,全國范圍內(nèi)只招25名學生,得有多渺茫啊。快到報名截止日了,她連申請書都沒填,是張軼超在截止日前三天逼著她填完后寄了出去。
那一年,星月成了唯一一個進入面試并被錄取的久牽學生。
王秀是在4月1日那天接到電話得知結(jié)果的,當時的場景她至今記得一清二楚:
“愚人節(jié)那天,她給我打電話,媽媽我被錄取了,你猜我考到哪里去了?加拿大,最好的UWC,還拿到了全額獎學金。
我簡直不相信,一看手機愚人節(jié),這死丫頭,愚弄我。電話一掛,我把手機裝包里不理她。一會兒張老師打來了,星月媽媽,星月有沒有給你打電話,她被錄了,最高分數(shù)錄取。
那我高興得失控了,在公交車上哭了,我說張老師真的謝謝你,沒有你一步一步給我們安排,我們也走不出去。”
星月也為所有久牽的學生打開了一扇門。2011年后,每年都會有六七個久牽學生申請UWC,平均每年被錄取一個。幾年后,恩四和星晴也相繼被UWC全獎錄取。
上海姑娘彭潔云曾在久牽做了兩年志愿者,教小提琴,她帶的好幾個小孩都出了國,她至今對他們印象深刻:
“她們眼睛里是有光的,很有靈氣,學什么東西都很快,知道自己要什么。都很忙,在久牽上很多課,還有的在做實習,或者考雅思,去支教,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充實?!彼f,“相比于上海本地學生,他們更有危機感。而且他們在久牽接觸的人和事很豐富,復旦校友、上海很多企業(yè)的公益活動都是和久牽對接,讓這些學生視野很開闊。這一點,甚至比很多整天忙著學習的本地小孩要強?!?/p>
4
但去了UWC并不是故事的終點,而是另一種喜憂參半人生的開始:幾乎所有久牽的學生在UWC第一學期都想過退學。
在加拿大的第一個月,星月很難熬。在異國他鄉(xiāng),人們用英語聊天、上課、做作業(yè),她的英語水平還不足以應(yīng)付全英文環(huán)境,上課像是在聽天書。巨大的壓力一度讓她很難承受,但她卻一個電話也沒有打回家,因為不想讓家人知道自己的艱難與脆弱。
恩四和星晴也經(jīng)歷了最初的文化和語言沖擊,以及課業(yè)的艱難。他們在各自的學校里,看到每學期末都會有人承受不住壓力而退學。
周貝貝是去年剛考入UWC的久牽學生。她17歲,在UWC常熟分校念了一年預(yù)備班后,即將去亞美尼亞分校。過去一年,即便是在位于中國的分校念書,她也感覺遭遇了“毀滅性打擊”。在上海公立中學念初中的時候,她的英語成績很好。但來到國際學校,所有課程、作業(yè)都是英語,用英語寫劇本、演話劇、做報告,她感到壓力巨大,一度感到很消極。
可是,他們身上又有種韌性,就像開在山野的薔薇,在野外無人照看也會猛烈生長。
八年前在加拿大的星月,最艱難的時候常坐在學校海邊的甲板上看著邊上一棵樹,覺得自己就像在爬樹一樣,人還在樹下艱難掙扎,但好想有一天能夠爬到樹頂看上面的風景。在那一刻,她意識到“人要直面自己的弱點才能變得更強大”。從此,積極參加各種活動成了目標,不管行不行,都先報名。
那之后,她在例行會議上發(fā)言緊張到死也要說,在音樂節(jié)上去表演節(jié)目,和同學們徹夜聊世界、聊夢想,接受物理老師的徒步挑戰(zhàn),跟校長理論為什么要取消她最愛的人類學課程,為了練習跳海差點被淹死,和日本同學討論中日戰(zhàn)爭爭到面紅耳赤最后以微笑和擁抱結(jié)束……
兩年后從UWC畢業(yè)時,她哭得像個淚人,學校的老師同學就像家人一樣親切,自己也在一次次自我否定、肯定之間,不斷走出舒適區(qū),變得更強大堅強。后來,她拿到了加拿大一所大學的全獎,念人類學和經(jīng)濟學。
四年后,星晴也從UWC畢業(yè)。極具語言天賦的她,去UWC之前就擅長英語、日語等幾種語言,她的UWC兩年也更平順。畢業(yè)后,她和恩四一樣,拿到全獎去了美國念大學。
大學里,恩四申請了海上學府項目,坐著游輪環(huán)游世界,在游輪和沿途各地學習
周貝貝熬過了第一年,她感到有些“心累”。在常熟UWC,她的同學多是家境優(yōu)越、以考國外名牌大學為目標的典型國際學校學生,每個人都有一項“很優(yōu)秀”的特長,辯論、演講、組織策劃、文學創(chuàng)作……她有時會遭到挑釁,被質(zhì)疑英語水平和能力。但在極大的差距下,她仍然拼盡全力拿到了合格的分數(shù),讓所有人都驚嘆她這一年極大的進步。
選擇UWC亞美尼亞分校去讀完兩年正式課程,是一個面對巨大未知的決定,她仍對此感到忐忑,不知道前方是什么,也不知道兩年后能否申請到心儀的大學。但她的身上始終散發(fā)出掩不住的活力,對遠方的亞美尼亞,“保持挑戰(zhàn)自我的初心,去探究更大的世界吧。”她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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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金融機構(gòu)工作一年后,星月終于跳槽去了教育行業(yè),同時將在今年9月去加屬哥倫比亞大學念教育學研究生。
她還是走到了教育這條路上來。2017年暑假,她在面臨擇業(yè)時,被UWC中國常熟分校共同創(chuàng)辦人、哈佛上海中心執(zhí)行董事王頤的一句話點醒了,他說:“你的背景就是教育,所以你做教育是理所當然。”
她意識到他是對的。“因為教育不平等我沒法在上海中考、高考,不出意外也不能讀大學;但也是因為教育我才有機會讀UWC,才會大學畢業(yè),并成為此時此刻的我,所以我是應(yīng)該做教育的。“星月說。
冥冥之中,有過類似經(jīng)歷的人都會走到一條路上來。今年春天,同樣是打工子弟、從北京蒲公英中學考到UWC的段孟宇,拿到了哈佛大學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,所學的專業(yè)也是教育。
張軼超也是在和這些孩子的接觸中,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對教育的興趣,從而在這條路上走了快20年。20年了,一邊在國際學校教書,一邊做久牽,他也從當初那個青澀、為了爭取權(quán)益和打工子弟學校老師當面沖撞的年輕人,變成了一個1歲孩子的爸爸,兩鬢的頭發(fā)染上了零零星星的雪白。
早先,有朋友說張軼超你做久牽這事兒吧,改變不了這些孩子的命運,他們還是會像他們的父母一樣成為一個普通的打工者,但好處是他們成為壞人的概率變小了?!艾F(xiàn)在看,這些孩子都不壞嘛,普普通通的勞動者,留點善意在他們心中也是挺好的事兒?!睆堓W超說,“不上UWC又怎樣呢?畢竟絕大多數(shù)孩子是上不了UWC的。”
從久牽走出來的大部分學生,都成了這座城市的普通勞動者,中專畢業(yè)后找一個對口的工作。有的做平面設(shè)計,有的在游戲公司畫圖,或者再普通一點,在爸媽的水果攤上賣水果,在超市做收銀員,這些都是在上海?;乩霞业模性谂苓\輸,也有人生了孩子做全職媽媽。
而去了UWC的學生,如今有兩個從國外的大學畢業(yè),留在加拿大和美國工作,其余的都還在念書。他們?nèi)チ擞⒉ê?、香港、加拿大、美國、亞美尼亞、德國,用自己的雙眼去看更廣闊的世界。和他們的父輩相比,他們已經(jīng)走得太遠太遠。
誰也不知道他們的未來會怎樣,或許也會成為普通人,不過是做著白領(lǐng)工作的普通人。但,那又怎樣?
張軼超看到了另一位從事公益教育、幫助打工子弟的同仁寫的文章,文章里說希望這些孩子今后能“做珍貴的普通人”,他很贊同,卻覺得這樣還不夠。他覺得教育還有一點很重要:它必須得給人力量。
“如果教育不能讓人變得強大,那么你要教育干嘛呢?我可以做珍貴的普通人,但當選擇來臨的時候,我必須有力量去捍衛(wèi)珍視的東西。如果沒有力量去捍衛(wèi)珍視的東西的話,那做普通人有什么意義呢?”
久牽的孩子們
注:本文為騰訊旗下非虛構(gòu)新聞賬號“谷雨實驗室”獨家撰稿,為未刪改原文,未經(jīng)許可請勿轉(zhuǎn)載。